“椭圆形折射(elliptical refraction)”是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大卫·丹穆若什提出的概念模型,在他1993年出版的《什么是世界文学?》的结语中,丹穆若什提出了他以“世界、文本和读者”为中心的有关世界文学的三重定义,其中第一个定义便涉及到“椭圆形折射”
丹穆若什解释说:“这个折射拥有双重性质。文学作品通过被他国的文化空间所接受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源文化和主体文化提供了两个焦点,生成了这个椭圆空间,其中,任何一部作为世界文学而存在的文学作品,都与两种不同的文化紧密联系,而不是由任何一方单独决定的。”
丹穆若什借用“椭圆形折射”的光学模型并不是着眼于它科学般的精度,而是为了方便起见,想要利用这个譬喻丰富的意象来向读者阐明他的理念。
相比于单一中心的正圆,这意味着在世界文学的目光下,单一的中心体系被打破,任何一方的民族文学都无法固步自封,任何一种民族主义都难以自绝于世,专业和领域的界限终将消弭,不同语言和文化终将得到沟通与体认,多元的价值在无数次的二元对话中呼之欲出,自我与他者的交流与对话成为一种必然。在丹穆若什的譬喻中,这两个焦点意味着源发文化与主体文化,他者与自我,被观察的对象与观察者,它们的身份并不是绝对的,而在不同的案例中,时常可以相互转化。在椭圆中任何一个焦点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丹穆若什说“任何一部作为世界文学而存在的文学作品,都与两种不同的文化紧密联系,而不是由任何一方单独决定”,其中的道理也是类似。
椭圆有一条重要的光学性质,即从椭圆的一个焦点出发的任一束光线,经椭圆反射后,必定经过椭圆的另一个焦点。
从另一个角度说,当两个焦点已经确定下来,而椭圆的形状却未可得知时,可以采取的方式是在一个焦点摆上一个手电筒(也就是射线),将其旋转360度,你会发现在旋转过程中的时时刻刻,经过椭圆内壁反射的光线都会经过另一个焦点,而在椭圆内壁上产生的无数个反射点便勾勒出了椭圆的形状。知道了这个性质,我们便可以更为生动地理解丹穆若什的这句话里——“源文化和主体文化提供了两个焦点,生成了这个椭圆空间”——椭圆空间是如何生成的了。如果我们将一束束光线理解为一次次跨文化阅读和世界文学传播的喻体的话,那么正是源文化(焦点A)和主体文化(焦点B)之间一次次的协商交流与沟通影响塑造了这个椭圆空间的具体形态;也就是说这个椭圆空间并不是理念的构想,而更是实证的产物。
椭圆上一点与两焦点相连线,一般情况下,连线的长度和越大,这个角越小,越“尖锐”(这并不是数学定理,只是一种感觉)
如下图中C1与焦点的两条连线和(C1A与C1B)小于C2与焦点的两条连线和(C2A和C2B),并且C2的角小于C1的角,也即C2比C1更加尖锐,了解这一点后,再来读丹穆若什的这句话——“文学作品即使进入了世界文学的传播中,它们身上依然承载着源于民族的标志,而这些痕迹将会越来越扩散,作品的传播离发源地越远,它所发生的折射也就变得越尖锐”——便可以发现这里是一个机智的双关,丹穆若什既在描述椭圆中的一类光学现象,又在指代世界文学传播过程中的特性,“尖锐”既是指光学折射现象的夹角,又是指文学传播中不同文化读者接受的差异。
任何一个椭圆都可以围绕着一个焦点旋转,另一个焦点会落于广泛的空间内。
这句描述在数学上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但是在丹穆若什的理念中却涉及到从二到多的理论推演。如果说单一文本的传播和阅读正如在一个椭圆中发生的焦点折射,那么在丹穆若什看来世界文学的空间由无数个焦点不同却又彼此相联的椭圆空间组成,这个无限叠加的过程类似于伽达默尔提出的“视域融合”——“当我们只考虑一个单一文本或一组文本时,也许我们就足以理解世界文学的椭圆状,但当我们试图看得更宽广时,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身陷大量的部分重叠的椭圆中,它们共享主方文化(host culture)中的一个焦点,但它们的第二个焦点却在时间和空间里分布得更加广泛。”——如果要用图解的方式来想象这个无限的过程,大概是像下图这样的。
“在迪士尼乐园晚上九点左右发生的一个景象,我认为也许可以更好地形容这个椭圆状过程。当人群沿着美国河流的湖岸线聚集起来,期望去找寻一些比美国小镇大街中的机器人幻影更有魔幻魅力的东西时,街道上的灯光暗下来,音乐声增强,接着一片水从隐藏在汤姆索亚岛上的沙滩中的一团密集的喷嘴中喷射出来。在河对岸,一束束强光越过河流,在弥漫着雾气的大屏幕上汇合,屏幕上投射着动态影像:米老鼠、魔法师的学徒,介绍着晚间的娱乐表演,形成了一幕由投射灯光和折射光线的水面结合而成的波光粼粼的景象。”
我想再说关于“椭圆形折射”这个譬喻来源的一个猜测,它应该是来自于开头导论中记载的歌德的一席话:“每个民族文学如果局限于自身,而不通过外国文学的滋养而得以更新,它自身的活力就将枯竭。哪有博物学家在镜子中看到了神奇的事物,而不感到快乐的?思想和道德领域中的镜子,就是指每个人都只是自我体验,一旦他的热情被激发了,他就会明白他所获得的很多知识,正是归功于这面镜子。”
歌德所设想的“思想和道德领域中的镜子”经过无限的拼接,形成彼此相连的一千零一面,弥合为椭圆的形状,倒映着彼此的容颜,“我”从“你”开始,到“你”结束。